0次浏览 发布时间:2025-04-14 08:55:00
低收入女性难以负担正规卫生巾的价格,而优质平价的卫生巾供给又长期缺位;为了压缩成本只能选择廉价产品,可能又因劣质卫生巾面临健康风险。为何女性要陷入“要么高价买安心,要么低价赌健康”的选择困境?
这两个月,与卫生巾有关的话题热度居高不下。
继3·15晚会曝光卫生巾等卫生用品生产乱象后,声称“看不下去”的艺人黄子韬于4月11日在直播中透露,他收购了一个卫生巾厂,用全新的设备生产卫生巾,产品获得了医护级认证。当晚以1分钱价格发放5万份卫生巾给顾客试用,并将结合反馈情况,敲定“最终版”卫生巾。直播时,黄子韬分3次上线了卫生巾试用礼盒,均被迅速抢光。
虽然不知道上市定价如何,但目前的试用价无疑是极度诱人的。如果在电商平台上搜索“散装卫生巾”,你会发现打着“厂家直销”旗号、30元200片的卫生巾比比皆是,不少销量甚至超过10万,可见消费者对低价卫生巾的需求之大。
没有从业经验的黄子韬起码展示了医护级认证证书、工厂消毒室、车间流水线等照片视频,但散装卫生巾的详情页上可能连一个品牌名都没有,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敢买这种卫生巾?
4月11日晚,黄子韬在直播间展示产品、医护级认证证书,以及车间生产过程,通过实验对比卫生巾吸收率。(图/直播截图)
专注月经问题学术研究的公益团队“月经时刻”研究员李晓琳估算,假如一个女性每30天为一个月经周期,每个周期经期天数为6天,每天更换卫生巾频率为3次,一片日用卫生巾的价格为1元,一片夜用卫生巾的价格为1.5元;那么平均一年一个女性购买一次性卫生巾的花销为324元。这对于部分家庭来说,依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。
“月经时刻”研究员李晓琳绘制的“各省份直辖市农村居民经期用品占可支配收入百分比”图。(图/受访者提供)
公益人士陆佳表示,她在乡村学校开展性教育课程时,发现卫生巾的使用尚未在当地女性中普及开来,“对她们来说,也许用散装卫生巾还比用卫生纸要好一点”。在这样的前提下,陆佳担心,宣讲散装卫生巾存在的问题,可能会加深她们的无力感。
一个恶性循环正在形成:低收入女性难以负担正规卫生巾的价格,而优质平价的卫生巾供给又长期缺位;为了压缩成本只能选择廉价产品,可能又因劣质卫生巾面临健康风险。
想买到便宜好用的卫生巾,是我的错吗?为何女性要陷入“要么高价买安心,要么低价赌健康”的选择困境?
“奶奶73岁的时候,才告诉我们自己被阴道炎困扰。”在《新周刊》相关话题征集的评论区,网友茵茵写下了这条留言。
茵茵告诉《新周刊》,奶奶吐露心声后,家人带她就医,由于奶奶年事已高,医生用药比较谨慎,炎症难以根治,奶奶身体长期处于不舒服的状态。
中国引入第一条卫生巾生产线的时间是1982年,因此,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茵茵奶奶没有使用卫生巾的习惯,布条、草纸就是她们那一代女性的经期用品。医生诊治时表示,年轻时没有使用正规卫生巾,是导致茵茵奶奶阴道炎反复的主要原因。
(图/《护垫侠》)
在茵茵看来,卫生巾的短缺造成奶奶那一代女性的月经贫困——因为没有卫生巾,女性被迫依赖“原始卫生用品”。而“哪怕已经绝经了”,她们身体受到的影响还一直持续。更关键的是,茵茵认为,许多与奶奶同龄的同村女性大概率存在同样的情况,她们囿于观念选择不诉说,变成一种更隐秘的苦痛。
今年30岁的茵茵则经历过另一种“匮乏”。小时候家庭环境不好,她在上大学前都没有太多零花钱,父母给的钱基本只能覆盖交通和文具费。茵茵只能从生活费中拼命省下一点钱购买杂牌卫生巾。
“我记得那个卫生巾很厚、很大、很硬,用着很不舒服。青春期特别敏感,走在路上总觉得大家都在看我。”茵茵说,上大学之后,家里经济状况转好,她第一次和室友到超市购买了大牌卫生巾,“用起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,舒服很多”。
(图/《以家人之名》)
专注女性公益项目的公益人士陆佳告诉《新周刊》,去年团队在西北地区一间乡村学校开展性教育课程,其中一个教学环节是让孩子在卫生巾上作画,目的是让孩子摆脱月经羞耻。
教学过程中,团队成员听到当地老师窃窃私语:“这么好的东西,在上面画画,糟蹋了。”
接收到这样的反馈,陆佳和成员们意识到,卫生巾对当地女性来说或许是一种“奢侈品”。“他们未必是在指责我们,只是觉得平时都不舍得用,这么做好像有些浪费。”陆佳说。
陆佳曾想在乡村开展相关调查,但对现有的团队而言难度过大,只能中断。“卫生巾的使用本身就具有隐蔽性。单看一位女性的外表,你不知道她是否正在来月经,也不知道她使用的是什么卫生巾。像上述老师无意中的‘暴露’,已经让我们窥探到当地女性的卫生巾使用情况。”陆佳说。
在采访过程中,更多女性反映,令她们真正受困的是一种“观念贫困”。
正在读高中的独生女袁菲生活在二线城市,家中有两三处房产,但家长平时会严格控制她的开销。“我经期出血量比较大,用的卫生巾多,妈妈会觉得我浪费钱。”袁菲说。
(图/《生理大叔和他的女儿》)
初二那年,有一次经期提前了,袁菲手足无措,打电话让母亲帮忙买卫生巾送来学校,却得到母亲的一顿痛批。“妈妈责怪我不记事,说工作忙,让我自己解决。当时离我放学还有七八个小时,妈妈也不让我请假,怕我耽误学习。最后我在学校某间教室角落发现了一箱过期的卫生巾,为了不弄脏裤子,只好用上。后来同学知道了,就嘲笑、讽刺、挖苦我。”袁菲回忆道。
15岁以前,袁菲用的是母亲买的卫生巾。后来,她每月从几百元到一千元不等的生活费中省出一部分购买卫生巾。但她有原发性痛经,又得掏一笔钱买止痛药,这给她造成了较大的经济负担。
“困住我的是这个环境。”未成年的袁菲要实现经济独立还需要时间,痛经给她身体带来的伤害却还在持续。
(图/纪录片《月事革命》)
另一方面,观念是被塑造的。“观念贫困”可能具有代际性,这导致有的女性即使经济独立,仍难以摆脱困境。
27岁的雷小宏使用卫生巾时非常“小心”。来月经时,她通常会在早上垫一张卫生巾,卫生巾上再垫点纸巾,每次只更换纸巾。只要血没有渗到内裤上,她一天就只换一片卫生巾。
雷小宏从初潮开始,她就一直保持这种习惯,而这习惯是从母亲那里“传承”过来的。雷小宏说,母亲在农村长大,因工作搬到城市住之后才开始使用卫生巾,“我妈妈可能觉得,从垫卫生纸到垫卫生巾已经是体感上的大提升了,她没有教过我卫生巾要怎么选、怎么用、多久要换一次。这种性教育是完全缺失的。”
雷小宏的母亲不识字,她只能通过卫生巾包装上太阳和月亮的标识来区分日用和夜用。“她实在识别不了就会问我,但有的时候也会不好意思问。她可能自己都还没搞清楚卫生巾到底怎么使用。”
24岁时,雷小宏第一次知道布洛芬可以用于缓解经痛。她在图书馆学习时经痛发作,坐在旁边的姐姐递给她一粒布洛芬。她将新习得的技能告诉母亲,但母亲已经到了绝经的年龄。“我觉得挺荒谬的,我好不容易知道了一个可以减轻我们痛苦的方法,妈妈却用不上了。她一辈子都是这样忍过来的。”
现在雷小宏已经有赚钱能力,但十余年的习惯难以完全扭转,她仍然尽可能在卫生巾上省钱。“当然,我也有许多意识上的进步,现在我更关心自己的身体。比如经期第一天和第二天用贵点的液体卫生巾,晚上用安睡裤,让自己舒服些。”
作为女性经期的必需品,卫生巾的售价总被质疑不符合“民生刚需”的定位。
市面上的卫生巾价格参差不齐。《新周刊》统计了头部电商平台上15个卫生巾品牌的价格,单片日用(240mm-250mm)卫生巾最低售价区间是0.51元-2.69元;单片夜用(290mm)最低售价区间是0.58元-3.36元;其中医护级卫生巾价格较高。散装卫生巾则更便宜,电商平台上的日用和夜用单片售价分别可低达0.15元和0.17元。
头部电商平台上15个卫生巾品牌的价格。(图表/马社力佛)
打折促销进一步放大了价格差异。不同平台的优惠策略五花八门,满减叠加、会员专属券、限时秒杀等手段让同款产品在不同渠道的到手价相差悬殊,有的卫生巾单片促销价较日常售价低0.7元。
显然,即便单价在0.7元到1.5元之间波动,品牌仍有盈利空间。为何卫生巾的价格弹性空间如此之大?
中泰证券2019年的研报指出,卫生巾行业为高毛利率行业,平均毛利率可达45%;经销商层层加价,终端售价可高于出厂价3倍多。卫生巾工艺较简单,主要分为面层、吸收体、底层和胶,其中吸收体成本占原材料比例最大,约为50%。
小红书博主@她者 和@红潮 从2024年年底开始筹备自创卫生巾品牌,目前正在走访卫生巾工厂。她们告诉《新周刊》,日用240mm的卫生巾裸片价格普遍为0.1-0.4元,安睡裤裸片价格则为0.6-1元。“当然也能找到更低价,但无法保证质量。我们问到有0.5元一片的月经裤,可厂家说没有任何消毒措施。”
卫生巾成本拆分。(图/中泰证券)
对工厂来说,启动机器的那一刻起,成本就产生了。@她者 和@红潮 发帖分享创业经历后,不少女性网友留言,希望她们能改进卫生巾的版型,比如加长、加宽等,也有女性提出增强背胶黏性等建议。“这些改动意味着重新开模、更换材料,都是成本。这也可能是市面上卫生巾款式大同小异的原因。”
@她者 介绍,卫生巾的成本主要可以拆解为三部分:一是包括裸片、外包装、产品检测和物流运输费用等在内的制造成本;二是包括线上平台投流、线下代理商利润点、商超进场和陈列费、品牌代言人等在内的营销费用;三是卫生巾产品在国内销售时须缴纳的13%增值税。
上述中泰证券研报提及,卫生巾行业平均销售费用占销售额约23%,研发及管理费用则大约占比6%。这说明,高企的销售费用大幅推高了卫生巾的成本。
从卫生巾创业者的角度看,要保证产品质量,价格就不可能压得特别低。“我们想做大部分女性能用得起的卫生巾,目前的策略是减少营销费用的占比,在保证尺寸和质量的基础上,价格尽量低。”@红潮 表示。
月经贫困不仅是经济问题。联合国妇女署曾撰文指出,月经贫困是一个全球性的卫生问题,无论贫富国家都存在,并明确将月经贫困定义为“无法负担卫生用品、缺乏卫生设施及教育缺失”的系统性问题 。可见,要解决这一困境,需要多方合力。
Payal Patel(图右)被称为印度奥里萨邦的“护垫女孩”。她为女性开发了一揽子负担得起的可持续月经产品。(图/联合国儿童基金会UNICEF,摄影师Soumi Das)
这其中最直观的诉求是降低卫生巾售价。如上文所说,卫生巾成本主要包括制造成本、营销费用和税,但主要的压降空间在于后两者。“不管是卖多少钱的卫生巾,都得以质量为先。”受访卫生巾创业团队@红潮 表示,严控产品质量是团队的首要任务,她们通过压降销售费用以降低卫生巾成本。
而降低税费需要政策倾斜。2018年5月1日起,我国卫生用品适用税率由17%下调至16%;2019年4月1日起,又进一步下调至13%。但市场仍有声音认为卫生巾税率较高,2021年,全国人大代表王作英曾建议多措并举消除“月经贫困”,其中包括建议减免女性卫生用品增值税。
根据公开资料,在全球范围内,有十数个国家和地区都降低或取消了对经期产品的税收。2020年,苏格兰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免费提供经期产品的国家。
(图/《善意的竞争》)
公益捐赠也是行之有效的手段之一。上述专注女性公益项目的公益人士陆佳表示,其团队在乡村学校开展工作时,会在女厕所放置卫生巾互助盒,一次性给学校捐献批量卫生巾。
“但目前一间学校的预算有限。我们心里知道,这个卫生巾互助盒更多还是应急作用,没办法完全解决当地的问题。”陆佳说。
姜桐曾在2021年创立了一个研究小组“月经时刻”,募集了来自经济学、人类学、社会学等交叉学科背景的20多位志愿者来做研究。姜桐当时设想,将所有的研究结果形成报告,再递交给相关部门。“公益组织能做的始终有限,我们认为还是要靠政府采取措施,比如减免卫生巾税收或设立专项补贴。”
采访过程中,公益组织和卫生巾创业者均提及“捐赠月经杯”这一措施。月经杯使用周期一般在5年左右,售价100-250元不等,长期来看,相比于卫生棉条和卫生巾更加经济节约。国际上也确有先例——在非洲地区,有公益组织大力推广月经杯,当地女学生用节省下来的钱购买学习材料。
社交平台上,#月经杯话题下有超过1亿的浏览量。(图/社交平台截图)
“我们也考虑后续推出月经杯产品,改善现状的同时为女性提供多一种选择。但由于月经杯需要置入体内使用,消费者需要面对使用门槛、消毒方式、文化观念等的挑战。”@她者 表示。
“你的月经观念决定你用什么月经产品,月经贫困、月经健康、月经教育、月经羞耻是四个互为交叉的议题。”姜桐表示,要消除月经贫困,普及性月经教育显得尤为重要,“不是发点科普文章能解决的,这必须写进教科书里、走进学校里,才能改变。”
(应受访者要求,茵茵、陆佳、袁菲、雷小宏、姜桐为化名。实习生马社力佛对本文亦有贡献。)
参考资料
卫生巾行业深度报告:八百亿市场的角逐 看王者花落谁家.中泰证券.2019-7-24
月经贫困在中国 | 有多少人和家庭在经历月经贫困?.月经时刻.2023-2-19
算一笔账:成本2毛的卫生巾最后是怎么以6倍的高价卖给你的?.月经时刻.2023-5-12
Period Poverty – why millions of girls and women cannot afford their periods.UNWOMEN.2024-5-24
Period poverty costs too much, take action to end it.UNWOMEN.2024-5-24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“新周刊”(ID:new-weekly),作者:彭乐怡,编辑:晏非,36氪经授权发布。